米非波設,從那冰冷的石板地,向上仰望。

(四)

  時間,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中,被拉伸成一條無盡的絲線。我的額頭緊貼著地面,塵土的冰冷與粗礪,是我唯一能感知的真實。我等待著,等待著那句早已在我心中排練過千百遍的判決。或許是一聲冷漠的「拖下去」,或許,是更為直接的,刀劍出鞘的聲音。

  然而,我聽到的,卻是一個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聲音。那聲音,不似君王的威嚴,倒像是一位故人,帶著一絲溫暖的、幾乎是喟嘆的語氣。

「米非波設。」

  他叫了我的名字。不是「掃羅的孫子」,不是「那個瘸子」,而是我的名字。我的身體猛然一顫,彷彿一道微弱的電流穿透了那層由恐懼築成的厚繭。我不敢抬頭,卻不由自主地,屏住了呼吸。

「不要怕。」大衛王說。

  這三個字,像三滴溫熱的雨,落在我那早已乾涸龜裂的心田上。不要怕?對於一個在恐懼中浸泡了十數年的人來說,這句話何其陌生,又何其……奢侈。

  「我尋找你,是因你父親約拿單的緣故,我要照著神的慈愛恩待你。」他的聲音,平穩而篤定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。「我必將你祖父掃羅的一切田地都歸還給你;你也可以常在我席上吃飯。」

  我的腦中,一片轟然。

  田地?歸還給我?常在王的席上吃飯?

  這不可能。這是一個騙局。一個殘酷的、貓戲老鼠般的玩笑。我這樣一個廢人,一個前朝的餘孽,一個來自羅底巴的塵埃,怎配得到這一切?我緩緩地、用盡全身力氣抬起頭,第一次,真正地看著眼前的這位君王。

  他的眼神裡沒有憐憫,沒有輕蔑,而是一種我無法理解的、深沉的誠摯。那眼神,像是在看著我,又像是在透過我,看著另一個人。看著我的父親,約拿單。

  那一瞬間,我心中所有的防線都崩潰了。我不是因為喜悅,而是因為一種巨大的、無法理解的荒謬感和更深刻的羞恥感而再次叩拜。這份恩典,太過沉重,太過耀眼,它比任何刑罰都更讓我感到自己的不配。

  「僕人算什麼,不過如同一條死狗,竟蒙我主我王這樣眷顧麼?」

  這句話,脫口而出。這是我心中最真實的吶喊。在羅底巴的每一個夜晚,我都如此看待自己。一條死了的、無人問津的、蜷縮在路邊的狗。骯髒,無用,不配得到任何注視。

  大衛王沒有直接回答我這個問題。他似乎明白,任何言語上的安慰,都無法改變我心中根深蒂固的自我認知。他選擇用行動來回應。

  他轉向一旁,傳召了洗巴。那個曾經管理我祖父家業的僕人。當洗巴站在我面前時,他的眼神複雜,有驚訝,也有掩飾不住的精明。

  王對洗巴下達了命令。讓他和他的十五個兒子、二十個僕人,從此以後,為我耕種土地,將田地的出產歸我。王的每一句話,都像一把錘子,敲碎我過去的世界,又像一把泥刀,重新塑造我的未來。我,米非波設,竟成了一主之尊,擁有了土地和僕人。

  最後,王再次轉向我,語氣不容置喙,卻帶著一絲溫柔的定論:「米非波設必常常在我席上吃飯,如同王的兒子一樣。」

(五)

如同……王的兒子一樣。

  我被攙扶起來,生平第一次,不是因為要被轉移或藏匿,而是要被引領到一個尊貴的位置。我的雙腿依舊無力,但我整個人,卻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托住。

  我離開了那冰冷的石板地,也告別了內心那個俯伏在塵土中的自己。

  那一天,我第一次坐上了那張我連做夢都不敢夢見的、屬於王室的餐桌。桌上的食物精美,器皿華麗,但我幾乎食不知味。我的目光,忍不住地環視著四周。宮殿的樑柱高大,點燃的燈火將一切都照得溫暖而明亮。周圍坐著的是王的兒子們,他們是真正的王子,英俊,健壯,充滿活力。

  而我,一個瘸子,坐在他們中間,像一個不協調的、來自異世界的闖入者。

  羞恥感依然存在,但恐懼和絕望,卻像清晨的薄霧,正在被一種更為強大的光芒驅散。那光芒,來自坐在首位的大衛王。他時而會看向我,眼神溫和,偶爾,他會對我說一兩句話,問我飯菜是否合口。他的態度是如此的自然,彷彿我本就該坐在這裡,彷彿我從未在羅底巴的陰影中苟活過。

  我低頭看著自己在餐桌上的倒影,模糊不清。我是誰?我還是那個來自羅底巴的米非波設嗎?還是,我真的成了「王的兒子」?

  或許,兩者都是。

  我的身體裡,依然住著那個破碎、自卑的靈魂。但從今天起,這個靈魂,將要學會在王的恩典中,重新站立。不是用我那雙殘廢的腿,而是用一份我不配得到、卻真實無比的接納。

  羅底巴的塵土,終於,被耶路撒冷的光,輕輕拂去。而我知道,這一切,僅僅是一個開始。一個我從未敢奢望過的,全新的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