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恩典所開啟,卻又被詭計與動盪所打斷的歲月。

(六)

在耶路撒冷的日子,像一場不真實的夢。

  起初,每一次被領到王的席上,我都如坐針氈。我總是不自覺地將自己縮起來,彷彿這樣就能減少我那殘破身軀所佔據的空間,減少我那不祥出身所帶來的冒犯。同席的王子們,他們是太陽,而我,只是一顆誤闖白晝的、卑微的星星,連發出黯淡光芒的勇氣都沒有。

 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,王的恩典,如春雨,無聲無息地滲透我那乾硬的心田。大衛王待我,確實「如同王的兒子一樣」。他從不刻意彰顯他的憐憫,那會讓我更加羞恥;他也從不忽略我的存在,那會讓我感到被遺棄。他只是……接納。他接納我的沉默,接納我的殘疾,接納我身上那股尚未完全散去的、屬於羅底巴的塵土氣息。

  漸漸地,我學會了抬起頭,學會了在餐桌上分辨不同食物的香氣,甚至學會了在王子們談笑時,報以一個不那麼僵硬的微笑。洗巴和他的家人,盡職盡責地為我打理田產,每當他們將收成交給我時,我都會有一種奇異的感覺。我,米非波設,竟也成了一個可以祝福他人的人。

  我以為,羅底巴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。我以為,我的餘生,就會在這份平靜的、受寵若驚的恩典中度過。

  然而,我忘了,我祖父掃羅的王宮,與大衛的王宮一樣,從來都不是只有恩典的地方。權力、慾望與背叛,如同潛伏在華美地毯下的毒蛇,隨時會探出牠的頭。

(七)

那一天,耶路撒冷的天,變了。

  恐慌的氣息,比來自沙漠的熱風更早一步吹進了王宮。起初是竊竊私語,接著是奔走呼號。王的愛子,俊美如太陽神的押沙龍,在希伯崙自立為王,正帶著大軍,朝耶路撒冷而來。

  那一刻,我彷彿又回到了五歲。耶斯列的噩耗,乳母驚惶的臉,那致命的墜落……童年的夢魘與眼前的現實,在我腦中猛烈地撞擊。王的寶座再次受到威脅,而這一次,威脅者,流著王自己的血。

  大衛王決定,立即撤離耶路撒冷。

  當我看著他蒼老卻依舊堅毅的背影,看著他赤著腳,蒙頭痛哭著走上橄欖山時,我的心,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揪住。這些年來,他給我的,不僅僅是財富與尊榮,更是一種「父親」般的庇護。是他,將我從羅底巴的塵土中拾起,擦亮,放在燈台上。如今,賜我光的人,自己卻要走進黑暗之中。

  我不能留在這裡。我不能像一個無關的旁觀者,安然待在城中,等待一個新的王,或是一場屠殺。我的忠誠,不屬於耶路撒冷的城牆,不屬於大衛的寶座,而是屬於那個稱我為「兒子」的人。

  我立刻傳喚洗巴。「快!」我的聲音因為急切而顫抖,「快為我預備一頭驢,我要備上鞍,好跟隨我主我王一同出城!」

  我的雙腿無法行走,但我這顆心,必須跟隨他。

  洗巴的眼中閃過一絲我當時未能讀懂的光芒。他恭順地向我俯身,說:「是,我主,僕人立刻去辦。」

  然後,他轉身離去,身影很快地消失在混亂的人群中。

  我等待著。在庭院中,焦急地等待著驢的蹄聲。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,王的隊伍已經越走越遠,橄欖山上的身影也漸漸模糊。我的心,從焦急,變成了疑惑,最後,化為一種冰冷的、沉入谷底的醒悟。

  洗巴沒有回來。我的驢,也沒有出現。

  他,那個奉王命服事我的僕人,那個靠著我的田地養活他全家的管家,他欺騙了我。他帶著我家的驢和供給,自己跑去追隨大衛王,去獻上那份本該屬於我的忠誠。他將我這個無法動彈的主人,像一件無用的傢俱般,遺棄在了這座即將被叛軍佔領的城中。

  我被困住了。再一次,因為我的雙腿,也因為人心的詭計,我成了一個囚徒。

(八)

  接下來的日子,是漫長的煎熬。

  押沙龍進了城,佔據了王宮。耶路撒冷在新的權勢下,張燈結綵,但我心中的燈,卻已然熄滅。我沒有死,押沙龍大概是沒空,也沒興趣處理我這樣一個無關緊要的瘸子。

  我將自己關在屋內,終日面向著大衛王逃離的方向。

  從我主我王離開的那天起,我沒有修剪過我的鬍鬚,沒有洗過我的衣服,也沒有修治過我那雙殘廢的腳。這不是疏忽,而是我的誓言,我的哀悼。我的身體,成了我內心的祭壇。每一次看到自己不修邊幅的狼狽模樣,每一次聞到自己身上那股屬於哀傷的氣味,都在提醒我:我的王正在流亡,我的心,也必須與他一同流亡。

  洗巴會在王的面前,說些什麼呢?他會不會說,我米非波設,因為貪戀王位,所以故意留在城中,等待押沙龍的封賞?他會不會將我的忠誠,踩在腳下,作為他自己晉身的階梯?

  恐懼,又一次攫住了我。但這一次,我恐懼的,不再是王的審判。

  我恐懼的是,我的王,在曠野中,在苦難裡,會以為,他也遭到了我的背叛。

  我只能等待。在靜默的、屈辱的等待中,祈求那位看顧我父親約拿單,也看顧我主大衛的上帝,能讓我的王,平安歸來。唯有當他回來,我才能親口告訴他,我的心,從未離開過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