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下,是「我」──米非波設的內心獨白。

(一)

塵土,是我生命中最初,也最恆久的記憶。

  羅底巴的塵土。乾燥、貧瘠,帶著一股被太陽炙烤過頭的、絕望的氣息。它們鑽進我殘廢的雙腿與破舊的衣衫縫隙,像是要將我與這片被遺忘的土地,徹底融為一體。我的名字,米非波設,意為「驅逐偶像者」,但諷刺的是,我的人生卻像一個被命運遺棄的偶像,被扔在這名為「無牧草之地」的羅底巴,苟延殘喘。

  記憶中,五歲那年,耶斯列的噩耗傳來,乳母驚惶失措地將我抱起,在奔逃中,我從她顫抖的懷中墜落。那一下,摔碎的不只是我的雙腳,更是我身為王孫的尊嚴與未來。從那天起,我不再是掃羅的孫子,不再是約拿單的兒子,我只是一個瘸腿的、無用的米非波設。

  在瑪吉的家中,我活得像個影子。瑪吉是個好人,他收留我,給我食物,卻無法給我一副能行走的雙腿,更無法抹去我血液中那份該死的、屬於掃羅家的印記。這印記,曾是榮耀的象徵,如今卻是致命的詛咒。我知道,大衛王統治著以色列,他是父親的摯友,卻也是我祖父的敵人。在權力的更迭中,前朝的血脈,往往是新王用以祭旗的最好犧牲。

  所以,當大衛王的使者,穿著與這片荒蕪格格不入的、整潔的官服,出現在瑪吉家門口時,我心中的世界,便在那一瞬間,轟然崩塌。

(二)

「奉大衛王之命,尋找掃羅家的人,米非波設。」

  那聲音沒有溫度,像一把磨得鋒利的刀,輕輕劃過我的頸項。我蜷縮在屋角的陰影裡,雙手死死地抓住身下的破舊毯子,指甲因過度用力而泛白。恐懼,像一群飢餓的野狗,瞬間將我吞噬。

  來了。終究還是來了。

  這些年來,我像一隻躲在洞穴裡的兔子,豎著耳朵,聽著外面世界的風吹草動。每一次有陌生的腳步聲靠近,我的心都會像被重捶擊中般狂跳。我以為,只要我夠卑微、夠安靜,像一塊路邊的石頭般毫不起眼,就能被遺忘。我錯了。王的眼睛,無所不見。

  他們將我抬上馬車。車輪滾動的聲音,像極了送葬的哀樂。我不敢抬頭,不敢看羅底巴的塵土如何在我身後遠去,不敢看瑪吉眼中那混合著同情與無奈的眼神。我只能將頭深深地埋進膝蓋裡,彷彿這樣,就能隔絕外界的一切,就能欺騙自己,這只是一場夢魘。

  羞恥感,像藤蔓一樣,緊緊地纏繞著我的心臟,越勒越緊,幾乎讓我窒息。我,掃羅王的孫子,約拿單的兒子,如今卻像個貨物一樣,被打包、被運送,去往一個未知的、卻幾乎可以預見的終點。我甚至沒有一副健全的身體,去面對可能的屈辱或死亡。我這副殘破的身軀,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羞辱。它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:你是一個失敗者,一個被命運詛咒的廢人。

  前往耶路撒冷的路上,每一寸顛簸,都像是在嘲笑我的無力。陽光刺眼,但我心中卻是一片永恆的黑夜。絕望,濃得化不開。我想起我的父親約拿單,那個如晨星般明亮的英雄,他對大衛的愛,甚至超過了對婦女的愛情。父親啊,你的友誼,能成為我的庇護嗎?還是說,昔日的恩情,在如今的王權面前,根本一文不值?我不敢奢望。希望,是比羅底巴的塵土更奢侈的東西。

(三)

耶路撒冷。

  當那座雄偉的城池輪廓出現在地平線上時,我的心跳反而平靜了下來。那是一種瀕臨絕境的、死灰般的平靜。我知道,我的審判,即將來臨。

  使者將我從車上抬下,穿過層層的庭院,走過一道道華美的門廊。周圍的侍衛、官員,他們的目光像針一樣,刺在我身上。我能感覺到他們的竊竊私語,能想像出他們臉上的輕蔑與好奇。看啊,這就是掃羅家的餘孽,一個瘸子。

  終於,我被帶到了一扇巨大的門前。門內,就是以色列的王,那個曾經在以拉谷擊殺歌利亞的少年,如今掌握著我生殺大權的君主。

  我被抬了進去,然後,輕輕地放在了冰冷光滑的石板地上。我不敢抬頭,視野所及,只有那雙繡著金線的、屬於王的鞋履。那雙鞋,停在我的面前,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。

  就在那一刻,所有的恐懼、羞恥、絕望,都匯聚成了一個動作。我用盡全身的力氣,拖動我那無用的下半身,將我的額頭,重重地叩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
塵土。

  最終,我還是回到了塵土裡。我以最卑微的姿態,俯伏在地,像一條蟲,一粒沙。

  「我主我王……」我的聲音,細若蚊蚋,被我自己都難以察覺的顫抖所撕裂。

  「米非波設,叩見我主我王……僕人……罪該萬死。」

  我將臉深深地埋在臂彎裡,等待著那句我預演了無數次的判決。我的生命,我的全部,都懸於他的一念之間。父親啊,你在天上,能看見你那可憐的、瘸腿的兒子,此刻正像塵埃一樣,匍匐在你摯友的腳下嗎?

  時間,彷彿靜止了。空氣中,只剩下我那擂鼓般的心跳,和無盡的、令人窒息的寂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