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塵土到王席,再穿越背叛與誤解,最終尋得真正平安的旅程。
(九)
等待的日子,每一天都像羅底巴的塵土一樣,乾燥而漫長。我心中的耶路撒冷,早已隨著王的離去而變回了一片荒原。
直到那一天,消息像野火一樣傳遍了全城——押沙龍敗了,他死了,大衛王正在回來的路上!
城裡的氣氛瞬間逆轉。那些曾向押沙龍獻媚的臉孔,如今又堆起了迎接大衛的笑容。而我的心,在短暫的狂喜之後,立刻被一種更深沉的恐懼所攫住。
我的王平安了!這是何等大的恩典。然而,他回來了,這也意味著,我將要面對他。我將要親眼看見,他是否相信了洗巴的謊言。我將要親耳聽見,他對我的判決。
我不在乎洗巴是否會受罰,我不在乎那些田產是否會被奪走。我只在乎一件事:在王的眼中,我,米非波設,究竟是一個忠誠的兒子,還是一個卑劣的叛徒?
我沒有換下那身骯髒的衣服,也沒有整理我那糾結如亂麻的鬍鬚。我就以這副狼狽的、哀慟的、忠實的模樣,靠著別人的幫助,朝著迎接王的人群過去。我這副樣子,便是我無聲的辯詞。
(十)
在迎接王的喧囂人潮中,我是一個如此不合時宜的存在。人們的歡呼與我的沉默格格不入。我跛著腳,在人群的邊緣掙扎前行,目光死死地鎖定著那條通往汲淪溪谷的道路。
終於,我看到了他。我的王。
他的步伐疲憊,面容因失去愛子而帶著無法掩飾的悲傷,但他依舊是我的王。當他走近時,周圍的歡呼聲彷彿都已遠去,我的世界裡,只剩下他。
他看見了我。他的隊伍停了下來。
他的目光掃過我滿是塵土的衣衫,掃過我未曾修治的雙腳與鬍鬚。他的眼神,不再是我記憶中那溫和的模樣,而是帶著一絲君王的審視與……疏離。我的心,沉了下去。
然後,他開口了。那句話,是我一路以來最恐懼聽見的話。
「米非波設,」他的聲音沙啞而疲憊,「你為什麼沒有與我同去呢?」
這句話,像一柄鐵鎚,重重地擊碎了我所有脆弱的希望。他問的,不是「你發生了什麼事」,而是「你為什麼沒有」。這句話的背後,是認定,是我自己的選擇。
他果然,是相信了洗巴。
(十一)
巨大的悲傷與委屈,在那一瞬間淹沒了我。淚水不受控制地湧出,但我知道,此刻的眼淚,只會顯得我更加可鄙。我強忍著哽咽,俯伏在地,將我這顆破碎的心,捧到他的面前。
「我主我王啊,」我說,聲音因激動而顫抖,「是我的僕人欺哄了我。我原想備上驢,好跟隨我主同去,因僕人是瘸腿的。但他不但沒有為我預備,反倒在我主我王面前,讒毀僕人。」
我將一切和盤托出,不是為了爭辯,而是為了陳述。我心中的苦楚,不是來源於被僕人欺騙,而是來源於被我主誤解。
說完了,我便靜了下來。我沒有再請求王去明辨是非,沒有要求他懲罰洗巴。因為在那一刻,我看著他那張疲憊的臉,我忽然明白了。他剛剛結束了一場血腥的內戰,親手埋葬了自己的兒子,他心中的傷痛,遠比我的委屈要深上千百倍。我怎能再用我的這點事,去增添他的煩擾呢?
於是,我獻上了我最後的、也是最真誠的降服。
「然而,我主我王如同神的使者一般,你看怎樣好,就怎樣行吧。」
這句話,是我對他的全然信靠。無論你信或不信,無論你如何判決,你依然是將我從羅底巴拯救出來的王。你的決定,就是我的命運。我,甘心領受。
(十二)
大衛王靜靜地看著我,眼神中的疏離似乎融化了一些,但取而代之的,是一種深沉的疲憊。他或許是厭倦了這一切的紛擾與辯白。
他開口了,語氣帶著一絲不耐煩的、終結一切的決斷:「你何必再提你的事呢?我說,你與洗巴均分地土吧。」
均分地土。
這句話的意思是,他並未完全相信我,也未完全否定我。這是一個折衷的、息事寧人的判決。從公義上說,這對我是不公的。洗巴,那個欺主賣友的騙子,得到了一半本不屬於他的獎賞。
周圍的人,或許在等著我的反應。等著我繼續申辯,等著我為自己爭取權益。
但那一刻,我的心中,卻忽然被一種前所未有的、巨大的平安所充滿。
地土?洗巴?這一切,還重要嗎?
我看著眼前的王,他平安地回來了,他就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。那個曾經在絕望中接納我的君王,那個我曾以為永遠失去的庇護,如今,又回到了我的生命中。
我發現,我真正想要的,從來就不是掃羅的田地,不是僕人的簇擁,甚至不是一個「清白」的名聲。我想要的,從始至終,只有一件事——我的王,平安。
一種巨大的喜悅與釋然,讓我脫口而出,說出了我這一生最真實、也最自由的一句話。
「我主我王既平平安安地回宮,」我抬起頭,淚水中帶著由衷的微笑,「就任憑洗巴都取了去吧!」
讓他全都拿去吧。
當我說出這句話時,我感覺到,最後一粒來自羅底巴的塵土,也從我的靈魂深處,被徹底拂去了。我的價值,不在於我擁有什麼,而在於我的王是誰。我的產業,不是那些會被分割的土地,而是他安然無恙地站在我面前。
那一刻,我不再是掃羅的孫子,不再是瘸腿的米非波設,也不再是與人均分地土的落魄貴族。
我只是一個,單單因王的歸來,而心滿意足的,兒子。